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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又不能吃 ──我在愛爾蘭茵尼斯摩爾島



  • 2013-01-07 01:19
  • 中國時報
  • 【?張瀛太/文】





 

 ▲島上小屋。◎張瀛太/攝影 


▲島上小屋。◎張瀛太/攝影


 島上的精靈之屋,大約90公分高。◎張瀛太/攝影

 島上的精靈之屋,大約90公分高。◎張瀛太/攝影



  ▲販賣紀念品的小屋外面掛著「阿蘭毛衣」。◎張瀛太/攝影


販賣紀念品的屋外面掛著「阿蘭毛衣」。◎張瀛太/攝影


 ▲茵尼斯摩爾島港口夜色。◎張瀛太/攝影

 ▲茵尼斯摩爾島港口夜色。◎張瀛太/攝影



     「風景又不能吃。」這句話我聽過兩次。第一次是十年前相親,對象由一位藝術學院院長介紹。赴約前,心中充滿美妙想像,就像把羅浮宮的名畫和維也納的音樂配在一起,搭成一幅浪漫約會情景。


     那人的手一直抖,腳也抖。


     我克制著自已,不要往人家的手和腳望去。它們抖得真厲害。可是他的眼神裡沒有緊張,不知這麼抖是種習慣,還是故意讓我不喜歡他?我們桌上各有一杯咖啡,沒有餐點,彷彿雙方都在觀望,喝完了咖啡是否該接著吃晚飯。


     「小姐,你是寫『一本一本』的,還是『一篇一篇』的?」他開頭就問我這個。我意會到他說什麼,便回答,我寫一本一本的「小說」,也寫一篇一篇的「散文」。


     輪到我問他了。對於他的工作,我是門外漢,除了知道年薪千萬,我不懂那種專業,我禮貌性的問了一句,對方答得很簡短,彷彿我問得太外行;我只好改口問人家的兄弟姊妹。他說,他們都移民了,到了哪一國和哪一國。我順口接了句,很好啊,風景很美。


     他停一下,回我一句:「風景又不能吃。」


     我接不上口。平時自認為口才便給,倒被這句話殺得啞口無言。


     雙方各自低頭喝咖啡。忘了還說些什麼,總之,我大概就是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


     是這句話,殺了風景,毀了情趣。我對那人再也擠不出半點浪漫想法,我們沒有說再見,沒相約去吃晚餐,草草把咖啡喝完就散場。


     ●


     「風景又不能吃。」十年後我忽然想起這句話。


     不禁莞爾,令我想起愛爾蘭西部的那個島。


     或者,是十年後當我到了那個島,忽然憶起十年前有個人說了那句話。風景不能吃。的確,問了島上的人,他們也這樣說。


     那個島,人口僅數百。海鳥不可計數。除了港口幾間旅館和商店,民宅大多分布在沿岸,疏疏落落,想像中的漁船也很少,除了商人,老百姓都去哪兒了?


     大部分人口是外移了。


     這裡風景那麼美。我說道,聽外面的人說羨慕住在這兒的人呢。


     風景不能吃。那年輕人答道。


     人不能吃,但牲畜能吃。可是連牲畜也不多,牛幾隻、馬幾隻。沒看見羊和雞,不過菜單裡有這兩道菜色。


     我打算去尋訪風景和風景中的動物居民。旅店主人建議我先搭車周遊一趟。我問明了方向,走一段路,就搭乘島上的環島車,往最遠的一頭去。


     兩旁是綿延的草坡和淡藍的海岸線,石灰岩砌成的長坎,切割著一塊塊綠地。每隔一大段距離,才見到一棟小屋,有些民宅前會擱著一艘倒扣的船,黑色,乍看像半頂棚子。環島車開得快,有時遇見幾輛馬車,汽車把馬車拋在後頭,彷彿要讓牠們定格為遠方的風景。


     放眼望去,海洋、遠山、草地、斷崖,沒有高樹,沒有高樓,空曠無垠。牛趴在坡頂上望著海,馬坐在崖邊對著天,強風颳得人站不穩,有時還掃來一陣陣海霧和雨水,遊客紛紛躲避,可牠們仍臥在那兒,什麼都不急,偶爾閒閒吃幾口草,好像磐石,無所謂於風雨。


     大家都往史前遺跡和有名的斷崖走去,我卻在一個據說是小精靈的矮屋前站住,它像個褪色的玩具被擱在荒坡上,白色粉牆有些剝落,屋頂距地面只九十幾公分高,小小的紅門,大約一歲小孩能鑽進去。附近坐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長鬚男子,周遭擺了八九個籐籃,賣,但他沒開口,沒向人潮瞥一眼,他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一棵老樹那樣地佇在那兒。而散放在草地的籐籃,就像大地開出的磨菇,屬於小矮人屋的一部分,連同他自己,都在大自然中不突兀的存置著。這就是本地居民嗎?我想著,風景不能吃,因為他就是風景的一部分。


     ●


     甲板上,海風強,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


     不知道為何要安排這麼遠的地方做第一站,事後想想自己這種一反往常的旅行邏輯,大概是以為解決了較遠的,近的就不難了。大老遠坐車到高爾威市轉船,船班少,得等三個多小時,趁著這段時間在市區走走,盛夏,天氣乍熱乍冷,風刺骨,打斷了事先盤算的周遊計畫。冷得撐不住了,穿上僅有的外套,把手帕當絲巾綁在脖子上,仍覺得太冷,只好進書店、進商場避風,櫥窗裡掛著當地知名的阿蘭毛衣,可是四周沒有人穿毛衣,好像沒有人覺得冷。三個小時畢竟很短,我不想放棄瀏覽高爾威市的機會,終究出來了,縮著脖子,坐到公園吃昨天預備的三明治,順便打量路上穿夏衣和極少數穿外套的老百姓,好奇著他們對寒風的承受度。下午六點二十分,到碼頭上船,風更大了。我不適應這風和氣候,又捨不得到船艙裡避風,天色還亮,該及時飽覽風光,我始終站在甲板上,還沒抵達,就患了頭痛,感冒


     茵尼斯摩爾島,阿蘭群島中最大的一個島。地圖上看,幾乎是歐洲的最西邊。


     與想像不同,廣闊的海水邊緣,地平線上只薄薄的一道綠,近距離突出的礁石上,長著檸檬黃色和褚色海草,海鳥孤孤的棲在石上,另有幾隻隨著浪尖撂過甲板。


     半途,一架直升機從天而降,低空近距,跟著船飛行,轟隆隆的噪響中,下來一個全身重裝備的人,他攀著繩索,著陸到船尾,我嚇一大跳,以為北愛爾蘭的革命戰火延伸到此處,那人放下一個長形鐵架,我趁機搶拍他一張照片,隨即縮到樓梯旁,打量著他,只見他把繩索綑上了鐵架,飛機上的人就把鐵架拉上去,一會兒,繩索再度放下來,那人把自己扣上繩套,又被拉到半空,回到飛機裡。他在做什麼?我問了旁人,有人說是「演習」。


     ●


     書上說這裡的特產就是毛衣,海對岸的商店、島上的商店都賣這種阿蘭毛衣,織法特別,原本是漁夫穿的,遠在中世紀的《凱爾書》就有記載。許多觀光客穿著這種毛衣走來走去,我看當地人卻不穿,當地人笑著說:外地人誤以為他們都穿這種毛衣。其實毛衣多半賣給外地人。


     的確,只有外地旅客穿這種毛衣,像一頭頭笨憨憨的羊,一看就知道是觀光客。


     我沒有買毛衣,也沒有按計畫徒步走完全島。如今問我,還記得那島上的什麼?我試著說,狂風、空曠,漆成黃、紫、白、桃紅色的平房,還有斷崖、馬車,白沙灘、芳草萋萋的海岸。當然還有,飢餓,這是最刻骨而有趣的回憶。


     在茵尼斯摩爾島的第一天,忙著納入大量風景,精靈矮屋、斷垣殘壁、遠古教堂、史前石穴、動物、人……回到旅館,才知道餐廳很早打烊,附近的小店也都收攤了,九點多,天快黑了,我站在路上東張西望,發現斜坡上頭有一家店還亮著燈,賣熱狗之類的簡餐,像看到救星一樣,沒得挑了,趕緊爬坡衝上去,隔著玻璃門看,那食物真誘人,裡面只有一個服務員,沒有顧客,我用力掰門,卻打不開,我朝裡面比手勢,裡面的人揮手要我走。我又比手勢,他走過來說店打烊了,他就要下班了。我再比手勢且大聲朝裡面問,還有哪裡有賣吃的?那人比了個方向,說島的另一頭有一家酒館。


     小店熄了燈,我心中的希望倏忽吹滅,食物近在咫尺遠在天邊。


     ●


     改往大路上走,見幾輛私家車朝某個方向去,我也朝那個方向努力跟上去,路上沒有行人,怕,是一回事,但相信那些開車的一定是有經驗的旅人(希望不是居民),旅人為旅人指的路,可信。


     我逐漸對路況熟悉了起來,這是白天去過的方向,印象中那兒有幾家商店。當你找到它們,不巧,都打烊了。


     再往前走,還是暗,但聽到人聲,不清晰,很雜,幾十個人,鼎沸的感覺。


     於是你找到這家小店了。你終於知道,一到晚上,人們會聚到小酒館,尤其地廣人稀的地方,那是唯一可相互取暖的小天地。


     屋裡暖多了,眼睛餓得冒火。來到櫃台,沒耐心讀牆上的英文目錄,直接問服務員。噢,沒有餐點,有各種啤酒,唯一的下酒菜是小包裝的巧克力條或花生米。太晚了,沒別的了,而且只剩一包花生米了。


     我買下這包花生米,巴掌大的包裝,大約200克,肯定吃不飽。花生米配黑啤酒,滋味不好。苦,鹹。愈喝愈覺得胃寒。我不習慣酒,但我貪圖屋裡的暖,還有人與人相濡以沫的那種聲音和溫度。我慢慢享受唯一買到的苦與鹹,看一段電視球賽、氣象報告,聽周遭嗡嗡的閒聊聲音和唱得不太認真的民謠。


     那夜,回旅館時,還是餓,摀著咕嚕嚕的肚子睡不著。可是如今我已不記得餓的滋味了,只記得那天在月夜下漫步回旅館,刻意沿著港彎繞了一段路,銀月高懸,一艘褪色的大船停在遠方,海面上寧靜的深藍彷彿把風和酷寒都凝住了,心中無限平和。





 



 

引用:http://tw.myblog.yahoo.com/jw!nM3Da2aeBRWMTbJEYLYa2Q--/article?mid=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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