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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石頭的少年

 


賣石頭的少年

              作者:席慕蓉

 來這裡之前,就有朋友警告過我們,加德滿都的乞丐和小販都很會纏人,比起印度的雖然遜色,但對我們這些從台灣去的觀光客來說,已經很夠我們吃不消的了。

 他們一點也沒說錯,陣勢果然驚人。不管到那一個風景區,乞丐和小販都是一擁而上,要從他們之中脫身實在不容易。眼前美麗的風景根本沒有辦法看,開始的時候還可以邊看邊走,到最後受不了的時候真的只有拔足狂奔的分兒了。所以每一次出去,都是乘興而去,拜興而返。除了有幾個比較遙遠的郊區是例外,差不多的觀光區都是這樣,讓人心裡覺得很悶、很不舒服。

 其實,尼泊爾除了因為山區交通不便以外,一般民眾的生活並不十分困苦。我們在街上可以看到各種各樣階級的人,他們並不注意我們這些觀光客,自在而安適地走過我們身旁。他們其實是在一個自給自足的國家裡,所缺的不過是些機械文明的產品,和因這些缺少而引起的一種嚮往和欲求罷了。假如我們不去,他們恐怕連這種欲求也不會有的吧。

 假如我並沒有機會能自由自在地在他們的街頭閒逛,假如我只是一個只在某特定的風景區裡瀏覽了一下就走了的觀光客,那麼,尼泊爾和尼泊爾人給我的印象可真是很糟糕的了。

 那個少年就是在那種時刻裡出現的,所以,一開始時,我根本不要理他。那天早上,是星期二,是印度教的聖日,在山上有一個祭典,用活羊、活牛來做「犧牲」,在祭典中獻給神祇。我們一早就坐車上山,為了要觀看一種在別的宗教中已漸漸消失的祭典。

 從停車的地方到祭祀的廟宇有一長段路,一下車,小販就圍上來了。這已經是到加德滿都的第二天了,同樣的經驗已發生過很多次,所以,同行的導遊和朋友都互相告誡:

「千萬別停下來買東西,趕快走。」

 在我埋頭疾走的時候,那個少年一直跟在我身旁,手拿著兩塊紅色的小圓石頭要賣給我,一路上,從四十盧比已經降到二十盧比一個了。他個子不大,瘦瘦長長的,一臉羞怯的笑容,聲音也比旁人來得尖細,還帶著點童音。

 也許就是那童音觸動了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抬頭向他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現在不能買:「也許等一下回來再跟你買吧。」

 我是想這樣把他打發走的,可是,他有點失望地對我說:「不行啊,等一下我就要去上學了。」

是真的嗎?眼前的這個孩子竟然是個半工半讀的可愛少年嗎?

 他大概看出我的驚訝與猜疑了,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個小夾子,把裡面的學生証拿給我看。他告訴我他上幾年級,現在我已經忘了,但是我還記得他那種迫不及待想讓我相信他的那種感覺。

 「你今年幾歲?」

「十四歲。」

淺色的眸子,深棕色而瘦削的雙頰,是阿里安的血統,臉上有一種很天真頑皮卻又很知禮的表情,我開始喜歡起他來了。我想,他的老師一定也喜歡他的。

 當然,他手上的石頭是以二十盧比的價錢賣給我了,我又幫他向同行的朋友們推銷了一些,然後,很高興地和他搖手說了再見。

 在路上,我看他還在人前人後地推銷他的紅石頭,大概想在上學之前多賺一點吧。在一個下坡的斜梯之前,我還幫他照了幾張相,他在我的速寫本上很整齊地留下他的英文地址,希望我把相片沖洗好了以後寄給他,我也很慎重地答應他了。

 然後,有些買了他的石頭的朋友跑來向我抱怨了:

「你叫我買他的,可真是上當了。人家別人才賣五個盧比一個哩。」

那時候,我心裡還沒什麼不高興,我只覺得很好笑。本來就是嘛,在台灣本鄉本土的,我也從來沒還對過價,從來沒能買到過真正的便宜東西,到了這麼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做觀光客,當然是應該上當的。抱歉的是把朋友們給連累了,而連累的原因是由於我對這個半工半讀的少年的一種偏愛吧。

 可是,等到參觀完祭典回來,在原來的路上又遇到他時,我的感覺就不對了。已經快十點鐘了,他還沒去上學,還能面對著我笑,我想,我那時候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怎麼?你還沒去上學?」

他大概也感覺到了,臉紅了起來,訕訕地說:「我馬上就去了。」

 我也沒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心裡很悲傷。這樣的小孩子就為了生活開始討好,開始欺騙,實在也由不得他。我本來不應該對他生氣的,可是,我也找不到其他的對象來生氣,窮困的生活、文明的侵入、物質的誘惑,都只是一些抽象的零亂的對象,沒辦法把他們抓過來痛罵一陣,我因此也只好用冷酷的面孔來對待眼前的少年了。

 走了幾步以後,他忽然從後面跑過來,追著告訴我:「我現在就去上學了,再見。」

我敷衍地回了他一聲再見,看著他慢慢地走向山路上後退,心裡想:何苦呢?要等著我們這一車觀光客走了以後再出來做生意,恐怕要耽擱不少時間,損失不少金錢吧?這小小少年,為了自尊,不得不躲藏起來,是我的錯。我不該太相信他在前,而又太傷他在後,這件事,實實在在是我的錯啊!

 上了車以後,心裡還在想這件事。剛好有個朋友坐了過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上當了!二十個盧比買塊破石頭。」

「是啊!上當了啊。」

 我嘴裡漫應著她,心裡卻還想著那個紅著臉在後退的少年,此刻正躲在哪裡呢?該不是正在那一處草叢裡目送著我們的遊覽車慢慢地走開吧。我倒希望他再壞一點,不要那樣在意我這個笨觀光客的臉色,一個只拿出二十個盧比的觀光客,有什麼資格來傷一個少年的心呢?

 車子在山路上慢慢地開著,路旁草木蔥蘢,好一片仙境般的土地。也有些學生拿著書在前面走著去上學,車子過來的時候,他們嘻笑著閃開。原來也有這樣幸福的年輕人,不為生活所愁困、所羞辱的年輕人。

 「唉呀!席慕蓉,快看!那不就是你的小朋友嗎?」

全車的人都跳了起來,回過頭去,從後車窗的大玻璃看出去,在四五個手上都拿著書的、那一個相形之下顯得特別瘦小的少年,興奮地向我們揮著手的少年不就是他嗎?

 感謝李南華,是她眼尖,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了。他手上拿著幾本書,跟在我們車後奔跑著,一面咧開著嘴笑,一面拚命向我揮手,臉仍然是紅紅的。

 我的臉一定也紅了,手忙腳亂地,又想打開旁邊的窗戶,又想繼續朝車後的他揮手,嘴裡還一直嚷著:「唉呀!是他啊!是他啊!」

 要感謝的不只是李南華,我還要感謝那寬厚的命運,給我們安排了這樣的一次相會,讓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抱憾,讓他能高高興興地去上學,讓我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上天待我們真厚了!

 他們學校就在路旁,車上的朋友在車子經過時都看到了,唯獨我沒有看到,因為,我仍然戀戀不捨地望著那向我揮手、越來越小越模糊的身影,在心裡小聲地向我的少年朋友說再見。

 那時候,我心裡的快樂是說也說不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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