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章是很快樂的事╭✿
文字能用好了,很有趣,你讓它做什麼,
它就替你做什麼。我們讀到杜甫、李白、
陸放翁的詩,讀到《兵車行》一類的文字,
使你覺得很緊張,很振奮。讀到垂釣一類的文字,
使你很輕鬆,很安閒。
不但字面不同,顏色不同,連聲調也不同。
雄壯的,字朗音強而較快;悲哀的,
字淡音長而較緩,多唸唸就可明白這一點。
再拿評劇來說,焦急時總是唱快板多,
皇帝出場差不多老是唱慢板,從沒有人發怒,
還慢吞吞地子曰,詩云。因之,
我們可知道文字是有音樂性的。
把握了重點,決定了情調,全由你自己
調動文字,使高使低,使快使慢,
我們時常又聽到說「風格」兩字,
大致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怎麼看,我怎麼說,老是有個我,
將我的情感放在文字裡面,對文字適當地
運用和支配,就是有了風格,簡單地說,
就是如何讓每篇文字有每篇的味道,
我們讓它酸,讀者就感到它酸,我們
讓它甜,讀者就感到它甜,不酸,不甜,
不苦的文章,就是沒有味道,和豆腐
一樣。豆腐是沒有風格的,至少我們
也得有想法,使豆腐做成酸辣湯呀。
大致分好了段,決定了說法,又看刺
激是些什麼,用怎麼樣的情感,生出
怎麼樣的效果來,再提筆談到寫。
首先,你得認識這頭段的思路,由幾個
句子中,即可發現傾向。句,是段的單
位,是完整的東西,好些青年一段寫上
六七十句,從頭句直到一段末了,才劃
上一個圈,這無法成文章。斷不成句的
文章,是沒有辦法閱讀的,就永不會
知道說些什麼。切記斷句,寫一句像
一句。把一段想過了說些什麼,再看
頭句應當說什麼;第二句以下應當
說什麼。
我寫文章,總是想好了四五句才落筆,
向來沒有一句一句地想著寫,因為把句
子想得起,下筆就很省事。這四五句
都是在腦子裡想過,在嘴裡唸過,
這樣地落筆,就會很有把握了。
句子的組織,非常重要,你得把你的感情
放在文章裡面去刺激感情,決定這情調
是悲哀,你的句子的組織,得多用灰色
的、悲哀的字眼。是快活,你得多用輕
鬆的、活潑的字眼。你把你想的句子寫
出聲來,落筆就能成為像你所想像的句
子。有時看看不錯,可是寫出聲就不成了
,那你必得修改,聲音在嘴裡經過時,
已經都將句子調動好了。
將句子組織好,使成立得住,方可能合乎
口語。必要時,我們也可用用歐化文法,
因為中國的文法較簡單,假如能不用歐化
文法,而能用自己的文法,那豈不更好嗎!
若寫前先寫出聲,寫出來總會合乎口語的,
能用好的口語代替歐化文法,會更好聽。
第一步求得句的完整,其次就是調動句與
句之間的變化,那即是說句之長短,非
念出聲不曉得,這與生理有些配備關係。
比方第一句三十字,第二句三十字,第
三句還是三十字,這樣,讀時就無法喘過
氣來。如果第一句十個字,第二句四個字
,像這樣有長句,有短句,讀時就可以
喘過氣來,也會感到舒服。
調動句子並沒有什麼一定法則,只要能用心。
譬如上句用「嗎」字,是平聲,下句就用
「了」字,是仄聲。不要老了了了的了到
底,除非是特殊效果——錢沒有了:米沒
有了!眼淚也流完了!除非是特別的情形
,兩句裡是不用同字的。像五絕七律的幾
十個字中,很少用相同的字,
甚至於完全沒有。
寫白話,有時不好避免,可是得儘量找出
同意義的字替用,拿起一篇文章一看,即
能斷定用沒用心寫,就怕是一揮而就,像
葉聖陶、朱自清等先生的文章,都是極清
楚,極用心的。又像魯迅先生的三四百字
一篇的散文,寫起來都非常結實,因為
他把每個字都想過了。
句的構成是字。在西洋有「一字」說,特
別是法國的文藝,莫泊桑說:「一個意思,
必有一個極恰當的字,而且只有一個。」
這話並不一定正確,至少得拿它當個原則,
得盡力找出最恰當的字。我差不多天天
都接到青年的習作,裡面常常用字用錯了。
例:
原野上火光熊熊——熊熊在《辭源》裡的
解釋,是青色光貌,是我們在炭盆裡,
常看到的一點火光,用在原野,描寫火光
的烈和旺,又怎能恰當呢?
征子——我們只常用征夫,徵人,
而從沒有人用征子。
太陽耀了大地——耀字不可拿作動詞用,
除非用於舊詩裡,用照字不是很好嗎?
所以用字不可亂用,要用得恰當,
要怎麼才能恰當呢?就是不怕麻煩,
用一個字得查查辭典是否此意,再想想
有沒有第二個字比這個更好。所謂恰
當的字,並不是叫你造字。
如同磚瓦匠,磚瓦是固定的,砌得矮矮
小小的就不成為人住的房子,而成狗窩
了。語言是固定的,也不能隨意改,
隨意造。我們寫東西應當深,深得使
人懂,並不是使人迷。陸放翁有兩句詩: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這當中沒有一個讓我們不懂的字,而且,
兩句絕對相對。沒有辦法可以去修改一個
字,雖然這已經是宋朝時的文字。尤其
是用「聽」和「賣」兩字。讓我知道
有兩個人,有聲音。更可看出當時的
境界,是詩人的境界。
愈是好文章愈淺,最不好也能使人懂,
這就是如何去找像你所想的聲音和
意義的恰當的字了。更明白地說:
「選用人人都懂而恰當的字,排列
起來成一絕好的圖像而無法更改,
就叫創造。」
不要亂用字,更不能亂造字,一個字
有一個字的習慣,言語是極自然的東
西,是從古來的,並不是打昨天才開
始有,我們豈可隨便更改言語?這不
僅是字的問題,同時還有體貼的問題,
在人情中體貼到某種情況時,就用某
種字,體貼愈深,用字的情愈熱。對
人情越發明白、才寫出好的文章。這
樣談又近乎生活豐富的問題了。
每一個字都必得用全力想,想不到第二
個字,就要用得恰當使人懂。形容詞很
難用,最好少用,用得不恰當,會將整
篇文章弄得更壞。要形容,一定得在體
貼中形容出來,才不至於貧乏。人說過
了的,我們就不再說,可是也不能憑自
己意思亂編造。有時寫一段七八十句的
文字寫到三四十句,覺得很平淡,這時
用一個很好的形容字眼,可以醒目,使
文章增加力量。普遍形容,是永遠不會
寫好文章的。再就是要有極好的聯想,
文章要能驚人,就是將兩個極端的什物
拉攏在一塊,顯明圖像。如腳踵形容
禿頂,柳條形容女人的腰。
如果沒有好的形容字從聯想中產生出來,
最好還是淡淡地寫,少抄襲。
除以上將全篇大致想過,決定這篇文字
的路向和把握重點。還有方法的漂亮而
經濟。句與句的調動,以及用字的恰當
和體貼運用形容字,更使得豐富生活,
真誠,負責任,決不要欺騙自己。只有
這樣,才能將文章寫好。雖然我們不能
保險每個人都成為作家,至少寫出來的
文章,不會被罵為胡鬧,有神經病。
切記!全想過了再寫,不要提筆就揮,
如果今後一揮而就的文章都算成功,
我:敢說,中國以後就會永遠沒有文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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